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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年夏天,是我的脚最受罪的时候——从小“散养”在乡村的广阔天地,我的脚似乎有些娇气,皮单鞋捂脚泛潮,凉鞋容易磨脚。
“要不去给你买双布鞋?”布鞋,轻便凉爽、透气健康,同样也是出身农村的爱人,知道它的妙处,也自然了解我的所思所想。
走上街去,望着满大街的各类“老北京布鞋”,我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趣。这些布鞋,牵动了我长长的思乡之情,想起记忆深处的黄土地上,一双双红或黑色的普通灯芯绒鞋面、白色千层底、长相土气的老布鞋,特别是母亲为我做的布鞋。
在我的家乡,家境贫寒的农村孩子,几乎都是穿着布鞋长大的,我自然也不例外,从刚一出生的软底鞋,到绣着老虎花猫的童鞋,再到大一点的各色灯芯绒千层底布鞋——我在长,鞋码在长。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月,鞋子是我跟小伙伴炫耀的资本,因为我有一位心灵手巧的母亲。
老辈人说,“谁家媳妇是否勤快贤惠,看她们家人脚上穿的鞋就知道了”。在农活繁重的农村,鞋子是最容易磨损的衣饰,特别是淘气的小孩和下苦力的男人的鞋,基本一年一双。因此,做鞋的针线活计如何,就成为关乎主妇德行和名声的最重要评价标准。母亲八九岁就跟着外婆穿针引线,十五六岁就担起了给全家老小做鞋的重任,当年媒人给父母牵线的时候,说过一句“杨家大女子(方言:姑娘)鞋做得美(方言:漂亮)得很”,就这样,只见过一面的父母就定下了婚约。
做布鞋看上去简单,但确是一项工序繁杂、费时费力的工程。母亲做鞋的第一步,是“打褙子”。每年五月太阳火辣的时候,母亲就从积攒的破衣烂裤中找到相对周整的大块布铺在案板上打底,刷上一层玉米面浆糊,再平铺上各类碎布头,再刷浆糊……大概铺四五层厚的布头,平铺在水泥房顶上干透,一块平展硬梆的褙子就做好了。
手工做鞋离不开鞋样。母亲有一个泛黄的鞋样夹,每一页都夹着一位家庭成员一双鞋的鞋底、鞋面两张鞋样。母亲不仅收藏了很多鞋样,剪鞋样也是一绝,她拿手在我们脚上一捏一量,就能剪出最为合适的鞋样,到现在我都没有明白里面的诀窍所在。母亲根据鞋样的大小剪好鞋底鞋帮的褙子,在鞋帮褙子边缘贴上一圈白布,然后四五层褙子摞起来绱成鞋底,层数越多,鞋底越结实耐磨。顶层和底层一定要用白布幕底。五六岁的时候,我最喜欢看母亲做鞋底:
“妈,为啥这个(褙子)要贴白布边啊?”
“有白边的鞋好看啊!”母亲头也不抬地继续忙活。
“那为啥胖婶做鞋不贴白边啊?”
“你胖婶做的鞋毛躁躁的大家都说不好看!我娃喜欢穿没镶边的还是镶边的?”母亲笑着说。
“我喜欢妈做的这种!”我嘴上答应着,开心地笑着,这样温馨的母女对话一直深深藏在我的记忆最柔软之处。长大后我才明白,在那贫寒的岁月里,母亲用自己灵巧的双手做一双“光面底”的不写,让家人穿着体面的布鞋在人前挺直腰板,把艰苦的日子过得更有尊严,让清贫的生活多一份雅致,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让一位家庭主妇更加骄傲的呢?
我家人口多,而且家务农活总没个穷尽,母亲必须挤出一切可利用的时间为全家老小做布鞋:在家自不必说,下地干农活时怀里揣着鞋底子,地头歇脚时顺便纳两针;晚上(关中方言,吃晚饭)串门子,或者在村头闲话时,也得纳两针;甚至去外婆家小住,母亲也得带着鞋样鞋底,陪外婆说话时手里也不闲着,有时两个晚上就能纳一个鞋底。
母亲纳鞋底,是我记忆深处最优雅的动作。那专注的神情,那手抽线绳后扬的动作,像绣花、像舞蹈,那么生动富有魔力,灯光将母亲的剪影投在墙上,我百看不厌。
忘不了,多少个夜晚,母亲坐在炕头,就着昏黄的灯泡,右手中指带着厚厚的顶针,做那永远也做不完的布鞋。纳鞋底先要瞄准针脚比例,用顶针顶着针入鞋底,翻过另一面扯出针线,有时候鞋底太厚手指拔不动,母亲就用牙齿拽出针线,或者用锥子使劲扎个洞,然后用针线,抽出线绳的声音“沙、沙、沙”均匀作响。有时候针头涩了,就在头皮上蹭一下;不慎走神了,扎到手指出血,就赶紧在嘴里抿一下,继续忙活。我和姐姐趴在炕沿上写作业,母亲边纳鞋底边“监督”我们:“好好写,你看都写歪了!”有时和姐姐因小事拌嘴,母亲用正在纳的鞋底子嗔怪地在我俩背上拍一下以示警告。写完作业,我们就躺在母亲一边看她飞针走线,一边说学校的一些趣事,说着说着手舞足蹈,将母亲逗得哈哈大笑。有时候母亲也会给我们唱歌“十五的月亮,照在家乡照在边关,你也思念我也思念……”温柔的歌声,伴着“沙沙沙”的纳鞋底声音,组合成童年最动听的催眠曲,伴着我们姐妹朦胧入睡。
母亲做的布鞋,样式各异,带袢灯芯绒鞋、松紧“一脚蹬”、懒人鞋,春夏秋季的单鞋,冬天絮满新棉花的“棉窝窝”。每一双鞋底都厚实轻巧,针脚细密整齐,鞋底最中间还有四个整齐排列的菱形,配上或红色、或黑色的精致鞋面,再铺上一双有精美绣花的鞋垫,简直就是一件精美的、独一无二的工艺品,时常在亲戚朋友、左邻右舍间传递欣赏。
在乡下,新布鞋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穿的,一定是要在特殊日子里,比如,表哥娶亲;再比如,上小学第一天,都得到了母亲一双漂亮的新布鞋。特别是春节,母亲总会提前为全家每人做一双“棉窝窝”,大年三十的晚上,我和姐姐盯着母亲从柜子顶上搬下布鞋箱子,一双双取出来地给我们欣赏。我赶紧“抢”过属于我的鞋子,迫不及待的套脚上,在炕上如模特般的来回走几圈,睡觉都舍不得脱掉。大年初一一大早,一家人穿着崭新的鞋子出门拜年,我寻找每位小伙伴炫耀我的新鞋,简单、快乐的满足感充溢着幼小的心灵。
慈母手中线,游子身上衣。画鞋样、打褙子、纺线、纳鞋底……年复一年,做了一辈子鞋,母亲右手大拇指和食指,以及拉绳子的小拇指,都磨出了厚厚的老茧,一到干冷的冬天就皴裂,渗出血水。但母亲将伤口用胶布厚厚缠起,继续为全家老小的布鞋忙碌着。
母亲做鞋不容易,但我当时年纪小,体会不到母亲的辛苦。童年的我是个假小子,喜欢蹲在村头水渠边粗糙的水泥斜坡上玩滑滑梯,布鞋的底就被我磨薄了,或者鞋面被脚趾顶出一个大洞,这时候,母亲会一改平常和蔼的样子,脱下自己的布鞋,一把扯过我就照屁股上打,边打边训斥:“好好的一双鞋,才两天就成这样,败家!”当我考试考不好撒谎时,或者偷偷攀折邻家的桃花被告状时,也同样会遭一顿鞋底子打屁股。母亲虽不善言谈,但她的布鞋,如同园丁手中不留情面的剪刀,不断修剪苗木不能成材的枝杈,教育着子女尊重劳动、诚实守信、努力向上等优秀品质。爱与严结合成最神圣的母爱,融入我生命最深处,不断在我生命中蔓延生长。
十五岁那年,我考上了县城中学,第一次进城,一切都小心翼翼,从农村来的孩子都怕被城里人耻笑,包括脚上那双平绒布鞋。母亲非常懂我青春期敏感的心理,在上高中后第一次回家,母亲为我买了一双蓝色的回力球鞋。我兴奋地试穿新鞋,将入学时才穿的新布鞋丢在院子里,母亲默默将鞋子捡起来,一脸落寞。但当时的我只顾沉浸在兴奋中,丝毫没有感受到母亲神情的变化。
从那以后,母亲仍然继续给家人做布鞋,但渐渐很少给我们姐妹做布鞋,更多是省吃俭用买鞋子给我们。但是,买的鞋子穿久了,我的脚开始出汗、起皮、出水泡……虽然每次回家都会第一时间换上布鞋,但为了面子,上学坚决不穿布鞋。我离母亲的布鞋距离越来越远。
母亲“沙沙沙”的纳鞋底声音,断在了我18岁那年夏天。
那天早晨,母亲临出门时,还叮嘱我将前一天晚上熬夜纳好的鞋底子晾在房顶上,等晚上回来上鞋面。没想到,母亲食言了,再也未能做完这些布鞋——一场意外夺去了她年轻的生命。任凭我和姐姐怎么哭喊,母亲再也无法听到,再也不能给我们做一双合脚的布鞋了。收拾她的遗物时,一大箱子里面全部都是纳好的崭新鞋底鞋面,针脚密密麻麻,堆得整整齐齐,足足有60多双布鞋。甚至,里面还有一些婴儿的软布鞋底,父亲哽咽着说,这是母亲为我们姐妹的孩子提前准备的鞋子,以防将来嫁人不会做鞋子遭婆家人看不起……一席话,让我和姐姐瞬间泪崩。
后来,母亲留下的一大箱子“宝贝”被姑姑和小姨分别接管——接下来年月里,每年姑姑和小姨都会用母亲留下来的带着母爱温暖的鞋底鞋面,给父亲和我们姐妹做一双布鞋,包括我们婚后爱人穿的布鞋,让母亲的爱延续。我欣然接受两个女人——不,是三个女人的宠爱。也许正有人所说,失去了,才知道可贵,才知道珍惜。我甚至能敏锐感觉到,哪双鞋是母亲做的鞋底,哪双是姑姑小姨新纳的鞋底。
我失去母亲已经很多年了。我和姐姐,正如母亲所担心的那样,虽然有了大把闲暇时间,却也不会做一双千层底布鞋。过去的岁月,就像母亲做鞋的那些个夜晚,就像母亲亲手做的布鞋,再也无法拥有。但是,怀念是永恒的。
我是穿着母亲做的布鞋长大的孩子,舒适、熨帖、耐磨的布鞋,已经深深烙在我的心中,“站得稳,走得正,踏踏实实闯天涯”,母亲做的布鞋,饱含挥洒不去的亲情,承载博大温柔的母爱,将伴随我走过人生的风风雨雨,永难忘怀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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